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親密的危機 - 台灣的代理父母

 

作者:黃惠娟 (原載於《商業週刊》第863期)

 

 

 

現代的有錢父母捨得花錢請印傭、補英文、上最貴的安親班,卻沒時間陪孩子……他們以為已經給了孩子全世界,卻為何最終失去孩子的心,也輸掉孩子的競爭力?

 

 

 

每天晚上,小學二年級的 Angus,都必須坐在桌子前面,

 

做一件一般小學生不會做的事情:撿綠豆。

 

把一顆、一顆的小豆子,從一個碗裡撿起來,放到另一個碗裡。

 

綠豆很小,反覆做很無聊,有時候會哭著跟媽媽說:「我不要撿了!」

 

媽媽有時候會把綠豆改成花生米,但是 Angus 還是要每天晚上撿豆子。

 

這不是個虛構的童話,也不是個虐兒的故事。

 

撿綠豆,對於 Angus 是非常重要的訓練,因為他的手指肌肉缺乏拉動,不聽大腦指揮。

 

Angus 的媽媽,在安泰人壽工作的李小姐,在孩子一歲的時候,就請了一位外傭打點家中大小事;Angus 吃飯太慢,泰傭會餵;東西掉了,泰傭跟在後頭收拾;Angus 出門時往板凳一坐兩腿一伸,鞋襪就自動套上腳。

 

爸爸雖曾提議要讓孩子學習自理、做家事,但媽媽卻以「請傭人卻不讓他做事,太浪費了。」的理由峻拒。

 

一路被伺候長大的 Angus,上了光復國小後,先是安親班老師發現她的功課總是做不完,隨後級任老師也發現,她寫字速度慢得異常,後來醫生檢查,才發現是因為太少自己動手,出現了手指肌肉無力的問題。

 

Angus 也因此挫折不已,開始頻咬指甲,越來越排拒寫字……為了矯正這個症狀,李小姐現在每天要親自陪孩子做撿綠豆遊戲,工作則形同半停擺狀態,彷彿過去少陪的時間要一一補回似的。

 

更沒想到,矯正半年後,卻又發現Angus 還得了ADD(注意力缺陷過動症),有注意力不集中的問題,更令她擔心的是,小 Angus一歲的弟弟也同樣有手指拉動不順的問題。

 

讓她不禁反省自己過去讓外傭照顧孩子的決定是不是錯的。

 

第一種代理父母:外傭

 

孩子語言表達、自理能力出狀況

 

三十五歲的單親媽媽溫于惠經營一家廣告公司,有一個寶貝女兒 Luka

 

溫于惠平日以賓士及富豪汽車輪流代步,對 Luka 也從不吝嗇。

 

再一個月即將滿五歲的 Luka,每星期會收到媽媽送的一個芭比娃娃;

 

她就讀內湖區最貴的全美語幼稚園,每月光是學費就要交掉兩萬二,為了讓她擠入即將開張的明星學區麗湖小學,還在內湖買了新家。

 

溫于惠什麼都幫孩子預先規畫,唯一做不到的,是擠出多一點時間陪女兒,只能請個印傭二十四小時陪伴。

 

Luka 快三歲才會說話,雖然印傭走後 Luka 不再老是一開口就嘰哩咕嚕冒出印尼語,

 

但幼稚園老師還是發現,一串英文字到她口中,不論怎麼努力,就是不容易發音清楚;

 

心一急,唾沫就會細細流出,反而招致同學無情的取笑。

 

有錢給孩子最好的物質環境,卻沒時間陪孩子;

 

在台灣進入少子化的年代,父母可以給孩子的時間卻反而變少。

 

據主計處估計,台灣雙薪家庭(即夫妻兩人皆工作)占所有家庭戶數的四四•二%,

 

若再加上超過一成的單親家庭,可以說有五成以上的家庭,極難全心照顧孩子。

 

有錢無閒的父母湧現,各色「代理父母」也出現在我們社會,開始提供各色養育孩子的服務。

 

早年,台灣的小學到了中午,會出現許多幫孩子送便當的媽媽。

 

現在,台灣的明星國小放學門口最新出現的景象,是幫孩子背書包、拎便當盒的瑪莉亞、蘇菲亞。

 

外籍傭人,已經成為台灣白領階層小孩很重要的代理父母。

 

根據勞委會九十二年的資料顯示,合法引進的外籍幫傭和外籍監護工總計十四萬四千名,

 

其中絕大多數的監護工必須「一兼兩顧」,順便看顧小孩。

 

其中,光是台北市就有兩萬多個家庭共聘用三萬五千多名外傭。

 

外傭帶小孩,早期有人以為可以增進孩子的英文程度。

 

不過,隨著時間日久,各種副作用在孩子身上顯現,家長才發現,各種問題無奇不有。

 

例如,溫于惠的孩子 Luka 第一個出現的問題就是語言遲緩現象。

 

而這是導因於父母沒有跟孩子說話,孩子欠缺模仿對象,刺激不足的結果。

 

比台灣更早引入外傭、外傭比例也高達一成的香港就發現,香港有八%到一二%的兒童,

 

有各種語言能力的障礙,包括發音欠準、詞彙不足、語法結構紊亂和語言交談困難等,而這些將嚴重影響兒童未來學業、社交甚至智能的發展。

 

外傭侍奉得無微不至的另一個副作用,是小主人因五體不勤,自理能力出狀況。

 

例如,Luka的阿姨就發現,她吃完東西後會把果皮或包裝紙順手丟給旁人,東西掉了也從不彎腰撿起,

 

要出門時,經常會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兩腳懸著,想要別人幫忙著襪穿鞋,自理能力幾乎是零。

 

大姨說,可能是過去外傭怕她媽媽責罵,一路侍奉得太周到,給她養成的壞習慣。

 

外傭密不透風的照顧,引發的另一個現象,是造就一批「眼高手低」的小主人。

 

台北市外傭密集度最高的大安區仁愛國小,

 

七點四十五分上課尖峰時間,常見黑頭車一部、一部,送來了一個個小主人,後面跟著一個背著書包、水壺、運動袋的外傭,一路跟到教室門口。

 

「外傭不僅是挑扶,還是宅急便,東西沒帶火速送來,  學生一副『I am your boss.』的神氣,」一年一班的級任老師王美蘭說。

 

王美蘭說,開學後她發現班上三十五名同學中,高達五分之一的小孩是外傭在照顧,

 

而相處一段時日後她發現七個小朋友的共通點,就是被動、自理能力低落、合群性較低,也較無法一個人解決問題。

 

「你叫他掃地時,他會說:『你幫我做啦,我明天送你東西』;做錯事處罰他時,他會先狠狠瞪你一眼,彷彿你借了什麼膽,」她說。

 

這個現象引發王美蘭的好奇,進而帶學生製作一個「異國好幫手,外籍幫傭在台灣」的計畫,並獲得網界博覽會金獎。

 

根據王美蘭的調查,仁愛國小全校三千四百多名學生中,合計共有四百五十四位小朋友家中有外傭,平均每班有四到五位。

 

不過,最讓她擔心的是,她發現有些孩子會當著媽媽的面,亂告外傭的狀。

 

「孩子若從小不養成尊重人的態度,不矯正說謊的習慣,到高年級就很難改了,」她說。

 

仁愛國小校長楊宗憲很支持王美蘭的研究。

 

他說,小學是扎根的時期,如果基本德性及能力沒有養成,未來的EQ及挫折容忍力一定低。

 

挫折容忍力低的孩子,易變成異常人格,會為整個社會、家庭及個人帶來傷害,」仁愛國小校長楊宗憲說。

 

第二種代理父母:安親班

 

父母逃避教養責任,孩子行為開始偏差

 

孩子進入小學後,第二種「代理父母」安親班就緊跟著浮出檯面。

 

根據內政部兒童局在民國九十年做的《兒童生活狀況調查報告》指出,

 

在學兒童放學後到晚飯前這段時間,兒童回家有大人照顧者占七四.七%,較民國八十四年下降八.六個百分點。

 

反之,由「代理父母」照顧的數字遽揚。

 

包括課輔、上才藝班,占二七.五%;保母照顧占一四.一%,甚至有四%回家完全沒有大人照顧。

 

固然安親班協助了上班族父母兒童下課後照護的需求,對很多家庭帶來正面的幫助,但卻也有越來越多父母,用安親班來逃避自己養育的責任。

 

彩琳在永和經營一家安親班,自己有一個六歲的兒子。

 

近五年來,她發現父母要求安親班老師長時間代為照顧孩子的狀況日益頻繁。

 

有些家長讓孩子「寄住」天數可以到一個星期,甚至有個小孩乾脆白天在她安親班上課,晚上跟她回家住,長達兩年。

 

最高紀錄是她家裡一次被托了三個小孩。

 

彩琳是虔誠的基督徒,「星期天要上教堂,還有偶爾要回南部娘家,只好帶著一起走,被我爸爸罵得要死,他說:『這樣責任很重,你知不知道?』」

 

她笑笑說:「我反正就是盡量,就當是他媽媽的備胎。」

 

揚志(化名)今年小學五年級,四歲開始就一路住在彩琳家。

 

到孩子小一時,彩琳考慮到孩子有很多功課需要家長的互動,好意建議讓揚志回家住,但揚志的父母卻把他又丟給外婆,

 

「結果孩子身上出現三種個性,在我家半夜不會尿床,在外婆家卻夢遊起床到處尿……孩子很聰明,他知道跟不同人互動,要用不同的方法,」彩琳說。

 

揚志功課不錯,但人際互動是他的致命傷。

 

最近,學校老師發現,揚志有嚴重的暴力傾向;從小三、小四開始,就有偷東西的行為,通知媽媽卻也無力時時盯著孩子…

 

心理分析學家艾力克森(Erik Erikson)曾提出一個理論,認為一個人生命中必定會經歷八個階段,其中前五個階段,都會在十八歲以前經歷。

 

根據艾力克森的理論, 

 

零到一歲

 

是建立信任感安全感的重要時期,孩子隨時找父母隨時都找得到,就能得到充分的安全感。

 

二到三歲

 

須建立自主性,亦即可開始訓練孩子簡單的自理能力,以為未來自我控制能力的基礎, 

 

四到五歲

 

主動感,亦即孩子在嘗試作肢體或智能的各種學習時,

 

必須給予正面的稱讚、肯定,才會鼓舞他繼續向外界伸出探索的小手。

 

至於六到十一歲,

 

則需奠定閱讀學習或是協助做家事的習慣。

 

這些都需要父母花時間觀察、陪伴、傾聽,更無法藉由代理父母來執行。

 

第三種代理父母:電腦

 

一旦上網成癮,難再拉回正軌

 

台灣師範大學人類發展與家庭學系教授黃迺毓指出,現代父母很矛盾,為了讓孩子更多才多藝,必須賺更多錢,為了賺更多錢,就越沒有時間陪小孩,把父母的角色交給「代理父母」。

 

結果,每天回家後簽完聯絡簿就睡覺,完全沒有溝通時間,「孩子出狀況時,父母往往是最後一個知道,」黃迺毓觀察。

 

前一陣子的娛樂新聞,曾經報導藝人成龍,當年忙於工作,竟然連兒子已經小學畢業了都不知道,有一次還興匆匆的跑到小學要接兒子放學。

 

這樣的例子或許極端,但台北市少年輔導委員會在九十二年年底發布的「台北市少年生活狀況及價值觀調查」中發現,

 

十二到十八歲的少年,一天內有高達二三.七%的少年不曾和父親說話,說話時間在十五分鐘內的有三五.八%,

 

少輔會督導張淑惠指出,父母不陪伴孩子,孩子還小時,還只會被動的坐在電視機前,上了國中後,就會自己找人陪了。

 

而網路世界就是孩子最可能去找,但卻是最難掌握、破壞力最強的第三種「代理父母」。

 

少輔會近三年來,把資源及輔導重點轉至「網路成癮」的行為研究。

 

「孩子回家後就躲到電腦前面,父母還覺得很欣慰,一直到成癮症狀出現,孩子已很難再拉回正軌,」張淑惠說。

 

致中(化名)原來是班上前十名的孩子,國二時還擔任班長。

 

致中對自己的期望很高,學業要名列前茅,也期望做個出色的班長。

 

學期中後,致中對身為班長卻無能為力管好班上的秩序感到很挫折,心中一直悶悶不樂。

 

平常很少跟致中交談的爸媽,並沒有發現致中挫折的情緒,只發覺他最近回家都沒什麼胃口,房門一關,宣稱要用電腦做功課,就閉門不出。

 

爸媽也不以為意,還體貼的將飯菜送至房中。

 

漸漸的,致中經常早上會起不來,有時根本就聲稱肚子痛不想去上課,一直到段考一落千丈,才發現孩子整夜都掛在電腦前面。

 

致中的父母並沒有深入去了解兒子的問題,便逕自將家中的電腦收起來,

 

沒想到以往個性溫和的兒子,找不到電腦後,開始大吼大叫,發狂似的拿起電視、花瓶亂砸一通,連祖宗牌位都被砸得落花流水……

 

張淑惠分析,就像吸海洛因一樣,網路成癮症者,「你一旦不讓他碰電腦,行為就失控了,」張淑惠說。

 

全台第一個開設網路成癮特別門診的高雄醫學院醫師柯志鴻,就發現門診病人平均年齡早已從大學生往下移轉到國中及高中學生。

 

柯志鴻針對高雄地區一千多位國中、高中學生進行訪談,結果很驚人。

 

「五%到一○%的受訪者,有網路行為失控問題,」柯志鴻說。

 

現代的父母,

 

常花大錢想透過外在的力量、訓練,增加孩子的未來競爭力,但當孩子缺乏陪伴,他們可能悄悄的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,父母卻無從察覺。

 

陽明大學認知神經心理學實驗室教授洪蘭指出,孩子在六歲以前,最需要的是安全感。

 

她舉一九五六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靈長類學者哈洛(Harry Harlow)做了一個實驗,讓小猴子在兩個「代母」之間選擇。

 

結果發現,小猴子寧可選擇沒有奶瓶,但可提供安全感的絨布媽媽,而非有奶瓶但冰冷的鐵絲媽媽。

 

一個永遠讓孩子隨時都找得到父母,就是安全感的來源,也是所有人格的基礎。

 

有安全感,孩子就敢到外面闖天下,」她說。

 

孩子小時候,你不讓他隨時找得到你,等到孩子進入青春期後,出事就不找你了。」

 

孩子缺乏陪伴,輸在起跑點贏了財富輸了孩子,成功意義何在?

 

多數親子專家都同意,十二歲小學畢業前倘若根基沒有打好,不論是學習的規律、自制力或是安全感,國中之後要調整即極為困難。

 

這些根基,最好的方式就是透過每天的陪伴、傾聽與談話

 

為了因應忙碌的雙薪家庭,兒童福利聯盟甚至提出一個「三三三專案」

 

每天至少:擁抱三十秒鐘、聆聽三分鐘、陪伴三十分鐘。

 

「父母陪伴太少的結果,孩子長大後,也不易與人建立親密的關係。」兒盟執行長王育敏說。

 

陪伴三十分鐘,不過是每天看一部連續劇二分之一的時間,但有多少家長做得到?

 

在一間精緻用心的高級療養院裡,年輕的醫學院實習生發現一位老先生經常性的沉默不語。

 

費心打聽,才知道老先生曾是叱吒一時的企業家,如今老先生終日憂鬱,盼望著繼承事業的兒子能夠移步來探探他,卻始終不能如願。

 

善良的實習生輾轉聯絡上企業家的兒子,數度去電,告知父親的渴望,第二代企業家卻始終以事業繁忙為由推辭。

 

老先生聞訊後嘆了口氣說:「你們別忙了!我是自作自受,誰叫我在他們年輕的時候,都讓他們給傭人帶…」

 

這是洪蘭親耳由實習生那裡聽來的故事。令人唏噓,也令人深思。

 

中華心理衛生協會在千禧年時,曾公布台灣孩子這一世紀將面臨的十大挑戰,

 

前兩項即為「成長的環境日益不安全和恐懼」及「家庭的功能逐漸失去保護傘作用」。

 

如果因為缺乏陪伴,孩子成長出現差池,父母的成功與財富又有什麼意義?

如果,台灣有越來越多孩子的成長缺乏父母陪伴,台灣的競爭力,終究將產生何等危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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