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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被查出强迫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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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语心理MY 

台鳳:這位莘莘學子看似淡淡的素描,卻讓人從字裡行間裡,看到那一千多個揮汗含淚的日子...什麼時候教育成了一種苦行?教育,不是讓人歡喜求知的目的嗎? 感慨心理的疾患絕不是偶然猝發!

今年是我從衡水二中畢業的第五年,但衡水學生這個標籤,並沒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。

每當我談起自己曾就讀於衡水,總會收穫一片驚異的感歎。

在河北,有句話被許多學生和家長奉為圭臬:進入衡水的高中,就等於一隻腳踏入了清華北大的大門。這話是有多年資料支撐的。我也因在衡水的錘煉,考入了北京大學。

 

今年高考、中考結束,又有不少人向我詢問在衡水讀書的情況,或准備考入,或準備複讀。

這些年,我在成長,衡水的高中也在變化。雙減政策實施一年了,有人說衡水中學翻車衡水模式落幕,未來如何,我不清楚,但衡水出廠的人都知道,有些烙印,永不消逝。

 

 

戴著小黃帽,罰站10小時

去衡水二中學習,我是心甘情願的。

從初三開始,我的腦海裡經常產生一些莫名的想法:重複的旋律、跳躍的片段、對未來的幻想,不一而足。即使我非常想控制自己、把思緒從腦中趕走,它仍然時不時緊緊佔據我的大腦,導致我很難保持專注。在學習上,我感到越來越吃力。

我父母認為,這是初三課程難度增加、而我所在縣中的老師不能把知識講透徹導致的。所以,中考結束後,他們一致決定把我送入衡水。

 

來到衡水二中後,我再也沒有時間任由思緒紛飛了。因為,衡二對學生活動的精准控制,從5:30起床鈴響起的那一刻就開始了。

每個學生,都必須嚴格按照既定的時間節奏行事,有時哪怕只是一秒鐘的誤差——特別是起床、就寢、跑操到位這些事情——都可能被發現、繼而被判定為違紀而受到懲罰。

 

違紀,對衡水二中的學生來說,應該是頭等災難,甚至比考得不好更令人崩潰。

考試考砸,屬於私人問題。況且衡二的測驗和考試頻繁,平時作業都要塗卡答題,所以,幾乎每天都有分數和排名擺在學生面前,即使有一兩次失誤,也有大量機會迎頭趕上。

 

而違紀則是一個公共問題。全班同學都會知道你犯了錯,也會知道你被施加了何種懲罰措施——主要包括罰站、叫家長、停課這幾種。有時遇上嚴打時期,年級主任會在開早會時,當著全體學生的面,用話筒把違反紀律的同學的名字一個個念出來,他們所受的處罰也會比平時更重一些。

 

我曾因為在這樣的時期違紀,而被罰失去聽課的權利,我戴著象徵恥辱的小黃帽,面對來來往往的同學,在教學樓的樓道裡站了整整一天。我已經忘記自己做了什麼被記為違紀,只記得在站了10個小時後,晚上躺在床上那一刻的放鬆感。

 

衡水對違紀的處罰,不僅僅是指一個學生做了不符合規定的事情,而是常常上升到人品的高度。高中時代,我很在乎老師、同學們的看法,所以非常害怕違紀,也總是裝出在課堂上專心致志聽講的樣子,儘管我的思緒已經發散到了很遠的地方。

 

我並不想承認對旁人看法的在意,所以極力展現出自己不怕違紀、認為違紀不是什麼大事的一面——那次被罰站一天后,我選擇嬉皮笑臉地面對教導主任的訓斥。現在回想起來,我覺得自己可能是害怕會被這種我其實並不認可、但卻在我的生活中無孔不入的評價體系傷害。

 

應試教育強勢,素質教育無力

這種深埋在內心的恐懼,在我高二的時候達到了巔峰。此時,我的注意力已經越來越難以集中。

 

我高二的班主任,是一位語文老師,他上課節奏極快、對學生也有很強的控制感。每次考前的語文複習課,他都會帶我們複習古詩。在40分鐘內,他會安排十餘首古詩。他要求我們必須讀題,一旦他說下一題,全班都會盯著最新展示的幻燈片、發出一陣雜亂的讀題聲。

 

20秒後,他會一邊拍桌子示意我們安靜,一邊大聲喊出要回答問題的同學的名字,而被點到的同學必須在站起來的那一刻立馬給出答案。如果這道題是第一次講,回答不出來的同學還有被原諒的可能;一旦出現講過的題仍然無法立刻答出或答錯的情況,就要接受罰站。

 

這樣的上課節奏,對於無法集中精力的我,簡直是種煎熬。我不僅不能在他要求的時間內對於題目做出判斷,更無法記住講過的所有內容。每次上語文課,我都戰戰兢兢,生怕被提問。

 

可能所有的老師都能從神情中判斷一位學生是否在聽課,但我仍然驚歎于我班主任的判斷力。有一次,他仍然用ppt的方式給我們講解成語選擇題。一道題令我印象深刻,第一個選項是這樣:在《魂斷藍橋》中,羅伊和馬拉在前往教堂結婚的路上,才互相問了名字。一切貌似那麼(),但卻是那麼合情合理。

 

當熟悉的讀題聲隨著班主任的示意戛然而止時,我才剛剛讀完這句話。那些無法控制的想法,幾乎在一瞬間就充斥了我的大腦:《魂斷藍橋》?應該是我聽說過的那部影片;羅伊和馬拉(我甚至還不能一下把這兩個名字很準確地念出來)的愛情,竟如此富有激情;和陌生人結婚,應該是很奇妙體驗;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,才讓他們如此匆忙但堅定地決定攜手一生……

此時,班主任緩緩地叫出了我的名字。我看了看投影板,又看了看他混雜慍色和鄙夷的臉。他的確看出了我在走神,而我也的確如他所料,回答不出問題。

 

對於我無法集中注意力這件事,班主任是知道的,而他將原因歸咎於我的學習態度不夠端正。

 

衡水二中的老師喜歡在晚自習期間找學生們談話,很多次,他坐在走廊跟我談話,風格多種多樣,有溫柔諒解、生氣怒駡、理智分析、熱情鼓勵……但都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無奈,仿佛我是一個亟待被拯救的犯了錯誤的人。而我只能蹲在他面前,一邊回應他的話、一邊在北方冬季的寒夜中瑟瑟發抖。

我自己覺得,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,但事實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。

 

儘管我知道,我從未擺爛,一直在與自己的注意力作鬥爭,但在實驗班學生必須以清北為目標的要求與氛圍下,無能、軟弱、矯情、沒有自控力,這些無形的標籤還是一遍遍被我貼在自己的腦門上,讓我覺得羞恥和痛苦萬分。

 

在一切為了高考、為了提分的目標下,學生完全不必思考自己的學業安排,學校會組織好一切。我們所有學習的內容,都會至少重複2遍。老師們會根據讀卡的結果,把錯誤較多的題目記下來,定期讓我們進行錯題重做。在高考前的5月,我們有連續不斷的15次考試,老師們會精心選擇考題、並做到每套試卷都講解到位。

我記得有段時間,衡二某校區的牆上會張貼關於學校的新聞,其中有句話的意思大致是這樣:應試教育強勢,素質教育無力。

 

掙脫單一標準

衡水二中每年都會在學生中間大肆宣傳那些考上清北的學生。在一遍一遍的打磨中,我成了其中一員,考上了北大。

 

進入北大的第一年,衡水二中的校友之間還常常分享自己的高中生活。記得有一次,我在上一門社會學的課程,老師講到了歐文·戈夫曼的全控機構,一位同在上課的學長給我發來微信:衡水二中不就這樣嗎?

 

和戈夫曼筆下全控機構的特點類似,衡水二中全員住校、拒絕任何走讀生,有著嚴格的時間表和嚴密的規則,宿管、老師、學生會成員會在各自的情境下注視學生的行為以確保紀律的落實,並用提分、考入好大學這樣的目標為學校所有的行為賦予正當性。

 

而在學習這些名詞的同時,我也開始對一直困擾我的注意力問題有了新的認識。北大給了我衡水二中永遠無法給予我的自由生活,但我的問題並沒有隨著壓力的紓解得到改善,相反,我開始對整潔和秩序有了更多行動上的要求:高中時代,我只能整理自己的卷子;現在,我可以整理一切。我一遍遍地安排自己的物件,讓衣櫃的衣服按照同一朝向掛好,不停地在二手群出售我認為無用的東西……

之前總向別人調侃我有強迫症,但在自己動手查詢、真正瞭解這個疾病的相關資訊後,我意識到,我的確出了問題。

我選擇去就醫。

在醫院填完一個又一個問卷、做完一項又一項檢查後,醫生緩緩給出了結論:強迫症。

對於第一次吃藥後的感受,我記憶猶新。在昏睡了將近12個小時後,睜開眼睛的一刹那,一個慢下來的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開。這種感受很奇妙,周圍的一切都像放大了一般明朗:我能感受到路過自行車車鈴的清脆,能直觀地看到樹葉下落時的緩慢和優美,能嗅到空氣中淡若遊絲的味道……

如果說,在得到正確治療前,我的人生仿佛是一直在沙漠中追趕搶走我生命之源的強盜,一邊與無法抑制的饑渴、疲憊、幻覺做鬥爭,一邊苦苦嘗試觸摸那少得可憐的飲用水,那麼在得到治療後,我就像發現自己終於來到了一片綠洲。

 

比起得到有效治療後獲得的那種頓悟式的拯救,進入北大後,更多的是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我的思想中悄然發生。

 

有一次,老師問我:我發現你的選課方向非常分散,你為什麼會選擇這幾門課?我一時語塞,實在不好意思把因為學長學姐告訴我,這門課給分非常好這句話說出來。在無數次相像時刻的疊加後,我意識到,課程應該是個人知識的來源,是發現自我熱愛和價值的視窗,而不僅僅是湊齊學分和謀求高分的任務。

 

類似的,我理解了內卷和躺平的邏輯,並驚訝於生活和衡水式中學在成功標準的單一程度上,竟達到了如此高度的一致;我能對成功學做出直覺的判斷,併發現在衡水二中大部分時間得到的精神鼓勵,不過是一碗雞湯;原來,我能不僅僅以一種工具視角看待一道題,在貧瘠的閱讀時間中感受一句充滿情節張力的話,是一件挺好的事情——畢竟衡水會把一切教輔以外的所有課外書都沒收,一旦發現有閒書,則按違紀處理。

 

在擺脫強迫症後,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一個改變,就是那種久違的、全然沉浸於閱讀中的快樂,又重新出現在了我的生活裡。

初三那年,在強迫症的影響下,看書這種一直被我視為最佳消遣的行為,竟成了一件難事。那種對失去理解力和感受力的恐懼,是我選擇衡水二中的重要原因——但沒想到,在高中期間,我唯讀完了一本完整的課外書。

 

我想,如果我沒有患上強迫症,我是不是就不會選擇衡水二中、不會走入衡水模式?

我不知道。

現在只覺得,衡水、高中,這些都離我好遠。日後,分越高、越成功這樣的單一路徑,可能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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