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病毒、肺炎與歧視:當「我」成為別人嘴裡的「他們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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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 鄭安君

 

前幾天,一位日本公立學校校長很客氣謹慎的來電詢問我,說到他學校做志工協助兒童學習的大學生有一位是中國留學生:「嗯……我很不好意思要問這話……這些天來日本也對新冠肺炎吵吵嚷嚷的……您說中國留學生沒問題嗎?」

對於這樣的詢問,該如何作答呢?

一位年輕中國朋友在我如同往常開口用中文問候時,打斷我的發言,好意小聲地提醒我:「噓……不要講中文,現在講中文會備受注目……我昨天一講中文,一位日本太太馬上很露骨的側身閃開,到現在心裡還很不舒服……

對於這樣的忠告,該如何反應呢?

我那在10年前就有日本國籍的中國東北老公小嘆了一口氣:「今天我打電話為我公司同事們預約酒宴餐廳,對方聽我的姓氏,沉默了好一會兒,直到我解釋我是長期住在日本的外國人才答應我的預約……我開始覺得我是否要把姓名都完全改成日本姓名較好呢?」

對於他的煩惱,又該如何回應呢?

懼武漢、懼外省、懼中國

新型冠狀病毒擴散引起的恐懼,像是破堤而出的狂流。武漢封城後,中國各地就開啟了「懼武」現象。隨著疫情擴散,中國各地也出現「懼外省」現象,各城市社區開始自律控管進出,市民人心惶惶各自在家閉關。緊接著,世界各國出現了「懼中」現象。在歐美,傳出多起黃皮膚黑頭髮的亞洲人成為被拒絕或諷刺的對象,因為人們分辨不出誰是中國人。而在日本,也聽說中文成了要「保持距離」的標籤,中文(或類似中文的)姓氏也成了容易被警戒的對象。

此外,各國將有擁有「本國籍」的人士以專機接回本國、並進行隔離。澳洲、美國、日本等國家也開始禁止有到過中國部分或全部地區的「外國人」入境。而日本到第4架飛機,才開始接受「非本國籍」的外籍配偶上機,台灣也對第一架台商返台班機上有中國籍配偶之事議論紛紛。

我在日本看到報導,有在日本工作多年的中國人用假期回湖北娘家探親,但由於沒有日本國籍,出不了武漢,回不了日本上班,回不了自己在日本的家。看著電視上、網路上的新聞,我不禁想:其實,我也很有機會成為「他們」……

也是「他們」的「我」

已經住在日本多年的我,拿的是寫著中華民國TAIWAN的綠色護照。在這日本社會中,身為一個外國人,一個單數體的「我」,很容易成為別人嘴裡、心中複數體的「他們」。看著報章電視上的言論,總是不自主的心中暗暗回話。「外國人一多治安就不好!(我也是外國人,但我沒做壞事啊!)」,「外國勞工多,本國人的失業率就增加!(我不知我有沒有「貢獻」日本人失業率,但我確實有三份小小的工作,補貼家計……)」「外國人來用日本的醫療資源,增加社會成本!(但我每個月也付那麼多健康保險費啊!)」

我與我從中國東北來的老公在日本相識結婚。當年他要到台灣定居很難,我也沒決心要去中國,為了想兩人一直住在一起,我們決定在日本留下來試試。經歷了十幾年更換簽證的不安後,終於取得日本的永居權。我們在日本鄉下的小小城市裡有了自己小小的家,帶上個小小的院子。院子裡有個迷你菜園,一年可以收成510個苦瓜、4050顆小番茄。或是可以收成幾個像得進牙醫診所的殘缺玉米,還可以拔些像是野草般的日本綠紫蘇。

拿到永居權沒有一年,我老公就決定要申請「歸化」,也就是取得日本國籍。因為他覺得要永久居住在日本的話,拿到日本國籍會較「安全」。對於長年被更換簽證的不安及簽證的限制搞得身心疲乏的我來說,永居權已是上等的「安全」。沒有期限限制,沒有工作限制。不管我有沒有工作,不管我換不換工作,我都可以安心在日本居住。

我不是很懂我老公所指的「安全」為何,而且拿日本國籍就要放棄原本的國籍,我有些猶豫。畢竟在台灣出生長大,幾十年都拿著綠色的護照出境入境。但老公他決定了,我就也跟進,因為當時我們的認知是:要「歸化」就是一家人要一起「歸化」。過程很掙扎,回台灣取得自己與父母的古老戶口謄本,把父親母親的古老歷史一一翻出(也翻譯出),小心翼翼的跟父親母親提起我要辦「歸化」,問他們老人家的意見。父母親說只要我決心就好,但是臉上明明滿是憂愁。

心情掙扎一次又一次的襲來,但也向前看與老公思考要改什麼姓氏當作娛樂。日本法律規定夫婦不能不同姓,而當時我們認為日本沒有我老公的姓氏。但當與法務局諮詢多次後,我們才知道,法律已有更改,一家人有各自的個人權利決定是否要轉換他/她的國籍,也知道我老公的姓氏是被日本法律承認的姓氏。

新的選擇的出現,又讓我們掙扎的好一段時間。雖然申辦官員好心建議我們最好是一家一起辦會較順利,但最後我們選擇讓已下定決心換國籍,必要資料也都一式齊全的老公獨自一人「歸化」。還沒備全資料的我則先緩一緩。一年多之後,老公順利辦成日本國籍申請,要他決定使用姓氏時,又是一次大掙扎。換成日本姓氏應該會比較不會被另眼相看,但是我老公對父母親給他的名字,有著深深的情感。最後他決定,不改姓不改名,只把讀音改成日語。我佩服他的選擇。

於是,我們家有了一個「成為日本人的中國人」,還有一個「台灣籍的外國人」。

如果,我想,如果我最近跟老公剛好到中國探親遊玩,也到了湖北附近的話,知道日本政府安排的撤僑班機只能接走我日本籍的老公時,我們會怎麼選擇?接下來如果疫情世界蔓延的話,不是日本籍的我會不會被長久擋在日本境外?我終於理解我老公當年認為要永久居住在日本的話,拿到日本國籍會較「安全」的考量。

在沒有日本國籍的情況下,「我」將會是永遠的「他們」──外國人。雖然我所有的生活基盤與資產都在日本,但我會有可能會被擋在日本境外,回不了自己小小的家,無法摸摸我小小院子裡的土與與花草。但是,反過來,已成日本籍的老公,日本社會有完全認同「他」已經是「我們」了嗎?

也是「我們」的「他」

一個日本臉書網友在他的網頁上轉傳了一篇報導,說一位居住在歐洲的日本女士因新型冠狀病毒影響,從1月底幾乎每天都能感受或體驗到歧視。一進超市,就感受到聚集的目光,走在路上常被指著鼻子或是丟話:「中國人!」「冠狀病毒!」她鼓起勇氣,追上丟話的人,向對方詢問:「抱歉,請問你為何要說這話?」「你要是只因為是外國人就被汙辱的話有何感受?」大多數的丟話者的反應都是無法回答、拔腿就跑,或是直說抱歉。

這位日本網友在他的網頁上寫著: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」。我回應他我身同感受,指出同樣的事在日本在台灣都在發生,而很多人其實並沒有多想,就做出動作或開口發表了歧視別人的言語。網友問我理由,我回答:「我覺得是恐懼造成的。在恐懼不安的情況下,大家都想排除恐懼,但同時大家都想,問題不在『我』,在於『他們』。排除『他們』就能安心了……」網友又問我,有無解決方法?沉思了一會兒,我回應:「有連結、有接觸、有交集,會不會好一點?」

身為一個外國人, 一個單數體的「我」在這日本社會中很容易成為別人嘴裡心中的複數體的「他們」。但是,這不是只在日本會發生,在世界每一個國家或地區都會有機會發生。一個個人的「我」在被分類成某一個特定屬性組群裡的人之後,往往會在很多情況下被視為複數體,而在被稱作「他們」的那一刻,個人所擁有特徵與人格,還有他/她個人的人生歷練等,都消失在言語中。在世間無事和平之時,被稱作「他們」的人也許只是路人甲乙丙,但是在有恐懼或不安的時候,「他們」就容易成為被注目、被排擠的對象。

但是,如果一個被稱作「他們」的人在居住的地方,與當地人有連結,有接觸,有交會時,會有更多機會恢復單數體的個人的「他」的身分,而其個人所擁有的特徵與人格,還有個人的人生歷練等也容易再度顯出。個人與個人的連結,可能有機會讓區分組群的界線薄弱,也可以有產生新的「我們」的機會。

我很幸運的在日本鄉下小小城市裡外有些日本朋友。在我成為別人嘴裡的「他們」並感到孤獨無助時,我可以找這些朋友說說心中苦悶,一起吃個飯,喝杯茶酒。不管是與朋友是一對一,或是與多人相聚,頓時,我就從「他們」,變成「我們」。述說著「我們」的故事,互相提醒別太在意別人的眼光與言語,互相鼓勵:「我們」可以過下去!複數體的「他們」不容易變成「我們」,但是單數體的「他」有機會突破防線。

對於開頭的三個問題,我回答我老公:「你就算改成日本名,知道你的人還是覺得你是中國人。但,那有什麼不好?」對我來自中國的年輕朋友,我用中文安慰她:「被注目就被注目,對方要閃開就閃開。講中文又不是做壞事,別太在意!」對那位公立學校校長,在我確定中國留學生春假也一直留在日本做志工,沒有回國後,我回答:「中國學生沒有離開日本境內的話,我的認知是,她的健康危險性與日本國民相同。您覺得呢?」

(作者為國立宇都宮大學國際學博士。國立宇都宮大學國際學部附屬多文化公共圈中心協調員、相模女子大學.國際醫療福祉大學兼任講師。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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