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絳:唯有身處卑微的人,能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

楊絳/心燈心靈成長 

剛剛得到消息,楊絳先生于今晨病逝於北京,享年105歲。

她是著名翻譯家,她翻譯的《唐·吉訶德》被公認為最優秀的翻譯佳作;她也是傑出的劇作家、小說家、散文家。雖已過百歲,但仍筆耕不輟,出版新作。她是文學大師錢鐘書的夫人,楊絳先生。

 

她智慧而溫厚,她的文字韻致淡雅,獨具一格,我們可以從中讀出她的博學、睿智、寬容、韌性。譬如下麵這篇《隱身衣》,聊聊千字短文,竟能將人生的大覺悟表現的既矜嚴又剔透,端的是含珠蘊玉,啟人深思,不由得從心裡為先生的才情和品性叫好。

楊絳   

隱形衣

文 | 楊絳

 

我們夫婦有時候說廢話玩兒。 

 

“給你一件仙家法寶,你要什麼?” 

 

我們都要隱身衣;各披一件,同出邀遊。我們只求擺脫羈束,到處閱歷,並不想為非作歹。可是玩得高興,不免放肆淘氣,於是驚動了人,隱身不住,得趕緊逃跑。 

 

“啊呀!還得有縮地法!” 

 

“還要護身法!” 

 

想得越周到,要求也越多,乾脆連隱身衣也不要了。

 

楊絳2   

錢鐘書和楊絳

 

其實,如果不想幹人世間所不容許的事,無需仙家法寶,凡間也有隱身衣;只是世人非但不以為寶,還惟恐穿在身上,像濕布衫一樣脫不下。因為這種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。身處卑微,人家就視而不見,見而無睹。我記得我國筆記小說裡講一人夢魂回家,見到了思念的家人,家裡人卻看不見他。他開口說話,也沒人聽見。家人團坐吃飯,他欣然也想入座,卻沒有他的位子。身居卑微的人也仿佛這個未具人身的幽靈,會有同樣的感受。人家眼裡沒有你,當然視而不見;心上不理會你,就會膛目無睹。你的“自我”覺得受了輕視或怠慢或侮辱,人家卻未知有你;你雖然生存在人世間,卻好像還未具人形,還未曾出生。這樣活一輩子,不是雖生猶如未生嗎?假如說,披了這種隱身衣如何受用,如何逍遙自在,聽的人只會覺得這是發揚阿Q精神,或闡述“酸葡萄論”吧?

 

且看咱們的常言俗語,要做個“人上人”呀,“出類拔萃”呀,“出人頭地”呀, “脫穎而出”呀,“出風頭”或“拔尖”、“冒尖”呀等等,可以想見一般人都不甘心受輕忽。他們或悒悒而怨,或憤憤而怒,只求有朝一日掙脫身上這件隱身衣,顯身而露面。英美人把社會比作蛇阱(snakepit)。阱裡壓壓擠擠的蛇,一條條都拼命鑽出腦袋,探出身子,把別的蛇排擠開,壓下去;一個個冒出又沒入的蛇頭,一條條拱起又壓下的蛇身,扭結成團、難分難解的蛇尾,你上我下,你死我活,不斷地掙扎鬥爭。鑽不出頭,一輩子埋沒在下;鑽出頭,就好比大海裡坐在浪尖兒上的跳珠飛沫,迎日月之光而生輝,可說是大丈夫得志了。人生短促,浪尖兒上的一刹那,也可作一生成就的標誌,足以自豪。你是“窩囊廢”嗎?你就甘心鬱鬱久居人下?

 

但天生萬物,有美有不美,有才有不才。萬具枯骨,才造得一員名將;小兵小卒,豈能都成為有名的英雄。世上有坐轎的,有抬轎的;有坐席的主人和賓客,有端茶上菜的侍僕。席面上,有人坐首位,有人陪末座。廚房裡,有掌勺的上灶,有燒火的灶下婢。天之生材也不齊,怎能一律均等。

 楊絳3  

年輕時的楊絳

人的志趣也各不相同。《儒林外史》二十六回裡的王太太,津津樂道她在孫鄉紳家 “吃一、看二、眼觀三”的席上,坐在首位,一邊一個丫頭為她掠開滿臉黃豆大的珍珠拖掛,讓她露出嘴來吃蜜餞茶。而《堂吉訶德》十一章裡的桑丘,卻不愛坐酒席,寧願在自己的角落裡,不裝斯文,不講禮數,吃些麵包蔥頭。有人企求飛上高枝,有人寧願 “曳尾塗中”。人各有志,不能相強。

 

有人是別有懷抱,旁人強不過他。譬如他寧願“曳尾塗中”,也只好由他。有人是有志不伸,自己強不過命運。譬如庸庸碌碌之輩,偏要做“人上人”,這可怎麼辦呢?常言道:“煩惱皆因強出頭。”猴子爬得愈高,尾部又禿又紅的醜相就愈加顯露;自己不知道身上只穿著“皇帝的新衣”,卻忙不迭地掙脫“隱身衣”,出乖露醜。好些略具才能的人,一輩子掙扎著求在人上,虛耗了畢生精力,一事無成,真是何苦來呢。

 

我國古人說:“彼人也,予亦人也。”西方人也有類似的話,這不過是勉人努力向上,勿自暴自棄。西班牙諺雲:“幹什麼事,成什麼人。”人的尊卑,不靠地位,不由出身,只看你自己的成就。我們不妨再加上一句:“是什麼料,充什麼用”。假如是一個蘿蔔,就力求做個水多肉脆的好蘿蔔;假如是棵白菜,就力求做一棵瓷瓷實實的包心好白菜。蘿蔔白菜是家常食用的菜蔬,不求做廟堂上供設的珍果。我鄉童謠有“三月三,薺菜開花賽牡丹”的話,薺菜花怎賽得牡丹花呢!我曾見草叢裡一種細小的青花,常猜測那是否西方稱為“勿忘我”的草花,因為它太渺小,人家不容易看見。不過我想,野草野菜開一朵小花報答陽光雨露之恩,並不求人“勿忘我”,所謂“草木有本心,何求美人折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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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在寫作的楊絳先生

我愛讀東坡“萬人如海一身藏”之句,也企慕莊子所謂“陸沉”。社會可以比作 “蛇阱”,但“蛇阱”之上,天空還有飛鳥;“蛇阱”之旁,池沼裡也有遊魚。古往今來,自有人避開“蛇阱”而“藏身”或“陸沉”。消失於眾人之中,如水珠包孕於海水之內,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裡,不求“勿忘我”,不求“賽牡丹”,安閒舒適,得其所哉。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,也不用傾軋排擠,可以保其天真,成其自然,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。

 

而且在隱身衣的掩蓋下,還會別有所得,不怕旁人爭奪。蘇東坡說:“山間之明月,水上之清風”是“造物者之無盡藏”,可以隨意享用。但造物所藏之外,還有世人所創的東西呢。世態人情,比明月清風更饒有滋味;可作書讀,可當戲看。書上的描摹,戲裡的扮演,即使栩栩如生,究竟只是文藝作品;人情世態,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,往往超出情理之外,新奇得令人震驚,令人駭怪,給人以更深刻的效益,更奇妙的娛樂。唯有身處卑微的人,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,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表演。

 

不過這一派胡言純是廢話罷了。急要掙脫隱身衣的人,聽了未必入耳;那些不知世間也有隱身衣的人,知道了也還是不會開眼的。平心而論,隱身衣不管是仙家的或凡間的,穿上都有不便——還不止小小的不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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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國威爾斯(H.G.Wells)的科學幻想小說《隱形人》(Invisible Man)裡,寫一個人使用科學方法,得以隱形。可是隱形之後,大吃苦頭,例如天冷了不能穿衣服,穿了衣服只好躲在家裡,出門只好光著身子,因為穿戴著衣服鞋帽手套而沒有臉的人,跑上街去,不是興妖作怪嗎?他得把必需外露的面部封閉得嚴嚴密密:上部用帽檐遮蓋,下部用圍巾包裹,中部架上黑眼鏡,鼻子和兩頰包上紗布,貼滿橡皮膏。要掩飾自己的無形,還需這樣煞費苦心!

 

當然,這是死心眼兒的科學製造,比不上仙家的隱身衣。仙家的隱身衣隨時可脫,而且能把凡人的衣服一併隱掉。不過,隱身衣下的血肉之軀,終究是凡胎俗骨,耐不得嚴寒酷熱,也經不起任何損傷。別說刀槍的襲擊,或水燙火灼,就連磚頭木塊的磕碰,或笨重的踩上一腳,都受不了。如果沒有及時逃避的法術,就需煉成金剛不壞之軀,才保得大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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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了凡間的隱身衣有同樣不便。肉體包裹的心靈,也是經不起炎涼,受不得磕碰的。要煉成刀槍不入、水火不傷的功夫,談何容易!如果沒有這份功夫,偏偏有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,就難保不氣破了肺,刺傷了心,哪還有閒情逸致把它當好戲看呢,況且,不是演來娛樂觀眾的戲,不看也罷。假如法國小說家勒薩日筆下的瘸腿魔鬼請我夜遊,揭起一個個屋頂讓我觀看屋裡的情景,我一定辭謝不去。獲得人間智慧必須身經目擊嗎?身經目擊必定獲得智慧嗎?人生幾何!憑一己的經歷,沾沾自以為獨具冷眼,閱盡人間,安知不招人暗笑。因為凡間的隱身衣不比仙家法寶,到處都有,披著這種隱身衣的人多得很呢,他們都是瞎了眼的嗎?

 

但無論如何,隱身衣總比國王的新衣好。

選自楊絳散文集《將飲茶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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